机动战士千鸟外传——苍蓝的音符·哈雅希(四)

时间:2023-05-21 22:57:17       来源:哔哩哔哩

通讯终端上的时间缓缓跳转到21点,学院一处镂空的铁艺栅栏外墙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不多时,一团金发迫不及待的从树篱间钻出:灰头土脸的妮奈双臂用力分开灌木丛,一下扑到栅栏旁,顺带有些吃力的把脚从几根交叉的枝桠间拽出来。她疲惫的双眼里少了许多机警,只是例行公事式的匆匆向栅栏外扫了两眼,确定街道上并没有好奇或者警觉的目光投来,就迫不及待的把脑袋和一边肩膀塞进栅栏之间向外挤去。

“嘶!疼疼疼疼...!胸口一阵撕扯般的疼痛迅速将有些昏沉的妮奈拖回现实。折腾了一天,疲劳甚至使得她没有注意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以自己的身材,是断然不可能钻过这不算宽敞的缝隙的。


(资料图)

不死心的妮奈“啧”了一声,扭动着身子继续向缝隙中努力前进,直到连脸颊都憋得通红,方才悻悻地抽出上身,转而勉力握住栅栏,用力拉起身子,踩着墙根,没几秒就爬到了顶端。骑在墙头上稍微喘上几口气后,她双手一撑,纵身跳向墙外,落地瞬间身形一晃,竟“腾腾腾”向外冲出好几步才勉强停住,显然是体能消耗不轻。

顾不上多想,妮奈一边弯腰喘着粗气,一边回头冲着墙内招呼:

“拉哥,蛙吹,出来吧,外面安全。”

赫拉与蛙吹的身影出现在栅栏边。两人本来还算整洁的衣服上密布东一道西一道的污痕,蛙吹脑袋上浅绿色的发带尖端挂上了几团绒灰,赫拉脸上的淡妆也被泪水冲出了几条此刻已经干透的花印子。经历了这一晚的折腾,三人此刻都有些狼狈。

“嘿咻——哎,哎,哎!”赫拉正准备沿着妮奈的行动路径依样画葫芦向外翻去,不料刚攀住墙头,正要用力蹬上去,双腿却突然一软,一个打滑,险些摔下墙来。幸好蛙吹反应灵敏,抢上两步一把托住,墙外的妮奈也紧跟着握紧赫拉的双手拼命向外扯,一阵折腾,好歹算是把已经有些虚脱的赫拉弄了出来。

“今天这晚上过得还真是惨淡...抱歉。我还真是不会挑时候。”赫拉苦笑着俯下身揉了揉脚踝,同时尽量让龇牙咧嘴的表情显得不那么明显——这次不算利落的爬墙让她的脚有些凶险的崴了一下。

“没这回事啦,赫拉拉。”蛙吹刚挥舞着双手挤出栅栏缝隙,此刻正跑到赫拉臂弯里打算架着她站起。“其实...呃...那个...”

“拉哥,那台背后两个塔的VTB,是有什么隐情在里面吗?”

与冥思苦想着找什么话题才能缓解尴尬气氛的蛙吹不同,妮奈选择将心直口快贯彻到底,直通通的甩出了这个两人都迫切想要了解的问题。

这句话一出,就连蛙吹也少见的并未开腔打圆场,而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妮奈,时而用余光偷偷地瞄向赫拉两眼。在这种场合下,沉默无疑成为了一种含蓄的赞同——毕竟,在看过赫拉围着那台VTB一言不发的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撬开了能打开的所有装甲板,检查了看得到的所有管路和接口,一刻不停的爬上爬下,几乎踩遍了机身的每一处拉手和踏脚,直到彻底筋疲力尽被两人架出机库,都还一度想要从排气口钻进巨型冷却塔内部的疯狂举动之后,“不随便打探朋友的过去”这一曾坚如磐石的信条竟也隐隐绽开了几条裂痕,大有全盘崩塌的趋势。

赫拉并未作声,只是倚在蛙吹的肩膀上,一拐一拐的缓步前行。本来捆扎齐整的马尾辫此时已有些歪扭,几绺银白色的乱发适时的从脑后散开,垂到鬓侧,隔开了妮奈直直投来的眼光。她稍稍将脸扭开,将表情藏到路灯光柱之外的阴影中,只剩微微颤动的肩头可以让人或多或少窥见一丝她内心的波澜。

肩上架着赫拉,蛙吹勉力举起空着的一侧手,幅度微小然而急促的对着妮奈发出一连串下压的手势,整张脸上的全部肌肉一起用上了力,驱动着嘴唇挤出生怕妮奈看不懂的夸张的唇语。

“让...她...静...静...”

纵使诸多谜团与疑惑正笼罩在心头,妮奈也只能将双手相扣,抱在颈后托住此刻正隐隐作痛的脑袋,放慢脚步,一声不吭跟随在二人身侧。

按照惯例,每当结束一天的课业,或是消磨完一个充实的晚上,三人都会沿着学院外的这条大道信步而行,悠闲地逛到路口,然后各自分手,蛙吹回到学院宿舍,妮奈与赫拉则各回各家——但今天这奇怪的氛围,却使得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在此停下了脚步。搀扶着赫拉的蛙吹此刻满脸无所适从,妮奈也闷声不响的向旁挪开两步,倚靠着一根路灯杆,顺手掏出个人通讯终端,随意的打开了浏览器。触摸屏上的手指飞快滑动,一行行信息从妮奈飘忽不定的眼神前掠过,而又溜走,很明显,没有任何一条真正进入她的视线。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轻叹,仿佛按下了快进键一般,焦躁与不安在沉闷的氛围中隐秘而又迅速地滋长。这样三人相对无言的局面着实太过压抑,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怕触碰到雷区,让本就不高的气氛击穿冰点。矛盾的现状令人止不住的思考要如何逃离这片泥泞——但如若有谁真的放下同伴不管,在这个时候一声不吭迈步径直离开,倒又显得有些冷漠,且不近人情了。

“好啦,好啦,还真是辛苦你了~从刚才到现在你划拉过去七八十条新闻,平均不到10秒翻过一条。那些媒体人就算拿AI洗稿量产垃圾消息,都赶不上你这阅读效率,适当也可以尊重一点别人的劳动,不是吗~虽然我是打心眼里觉得做媒体的也都不是啥好货色。”

一只手轻巧地拈住通讯终端,蓦然从妮奈手中抽走,并在她眼前晃了晃。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终究还是由赫拉主动打破了这一片沉默。

“...缓过来点了?”妮奈搜索了半天枯肠,在确认自己的脑瓜里实在没有多少安慰人的词汇储备后,只能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

“嗨,你这说的,本来也没啥大事。”说到这里,赫拉勉力挤出了点笑容,条件反射的抬起右手,指节不动声色的滑过脸颊,一小条残留的泪痕消失无踪:“倒是让你们两个受了点惊吓...不过说实话~要不是这样,还真难得见到你替人担心的样子。”

“嘶...!要早知道你还有开玩笑的闲心,谁会管你心情如何,受得了还是受不了啦!!”完全没料到赫拉有这一出,妮奈一时乱了阵脚,匆匆转守为攻,拉着赫拉的袖子连连摇晃,试图掩盖脸上此刻的窘状:“那也别瞒着我们俩了!快快快!这里面有故事听吗?”

“有是有,只是...别急啊,哎哟...我袖扣都要崩了。”赫拉好不容易从妮奈的魔爪下抢救出经历了一番蹂躏的袖管,小心翼翼捏起扣子看了又看,确定缝线没崩,这才不紧不慢的继续:

“倒也不是什么不能提的事,只不过之前也没什么必要特地来翻这些陈年旧账。毕竟对你们而言,这可能是人生中最后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了,从朋友角度,我也不想把过去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情拿出来,拖着你们一起内耗。但既然今天都让你们看到我这么失态的样子了…”

说到这里,赫拉“哧”的轻笑一声,微微摇头,仿佛自我解嘲,又带着些许无奈。

“如果啥都不说,今天就这么放你们回家,等明天签约结束,然后你俩带着‘哎哟,原来酷酷的拉哥私底下也是个小哭包’这种败坏我声誉的奇怪想法各奔东西,没准今后有机会还要对外广为流传…比起让自己的形象彻底变得一团糟,还不如趁这机会把话聊开的好。”

“哪…哪有啦!不管怎么样,赫拉拉…呃…就是赫拉拉!在我这里怎么都不可能变的!”蛙吹赶忙连连摆手宽慰赫拉,尽管说出的每个字都流露出一种被看透的慌乱。

“哎呀,拉哥,这么些年交情了,我们俩怎么可能会对你这样的纯哥们有那种奇怪的误会呢~刚才那只不过是担心而已,真没什么奇怪的想法,对吧蛙吹?”蛙吹话音刚落,妮奈也用手肘捅了捅她,急切的附和起来。

“呵,少来!打了这么久交道,我还不清楚你们俩的思考回路吗?”赫拉几乎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你俩刚才一个吞吞吐吐,一个猛打手势不出声,生怕一个不对劲刺激到我,这种过分‘体贴’的劲头,还纯哥们?怕不是把我当成十五六岁那种在感情里受了伤的花季少女,早脑补出一大串甜蜜而又酸涩,最后用一个badend收尾的青春校园故事了吧?对,特别是你,妮奈·哈雅希,就你平常大大咧咧想啥说啥的调调,今天也突然善解人意起来了...”

“我们俩要真这么想了,下次开VTB出门就被人打爆!”妮奈和蛙吹不约而同摆出了一手指天的姿势。

“别别别,要赌咒也不看看时候...明天签约呢,从姿势到内容都这么晦气的活就别整了,你们拉哥就权当再信你们一次。”赫拉忙不迭的抓着两人的手就往下按。“不过你们那联想吧,大概也蒙到个三分之二。虽然不太青春,但确实是校园,最后也确实结局不怎么样。”

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赫拉拧起眉头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整理好了思路,方才开口:“妮奈,你不止一次问过我了吧,现在VTB机师行业风头这么劲,为什么我却选择做一个蹲在机库里拧螺丝接线,不抛头也不露面的幕后人员?”

“对啊!认识你三四年,这个问题我始终都没想通过。”妮奈答道。“这两年业界一池子浑水,大企业都在入局拉队伍抢人。凡是能动弹的,能抓稳操纵杆,踩得动踏板的,都要,哪怕脑子不好使都没事,光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连操作VTB走路都磕磕绊绊的菜鸟机师却能安稳的在驾驶席上混日子,做两下急停变向射击,翻滚回避这种低难度战术动作就有一大票人叫好,被满频道的观众捧着数钱,享受一份收入满意的工作,为什么拉哥你却…实话说,我一度认为你是个视金钱如粪土,有理想的人。”

“你这话说的,我平日里做过些什么事情让你觉得我这么不正常?”赫拉有些不满的挑了挑眉。

“对啊,所以后来我想到每次帮你买完东西你急吼吼的跟我要小票对账的样子,还有每个月教学出了岔子被扣个千把块钱时候你那种生无可恋的脸色,觉得你应该还是个爱钱的正常人。”妮奈两手一摊。“所以我就更想不通了。”

“轻松又好赚的行当,换谁不愿意去干啊...”赫拉双手叉腰,用颇有些落寞的眼神注视着头上的星空叹道。“但凡我还能坐的上驾驶席,那还轮得到现在这些三流四流的混子机师出来搅乱市场,全给他们在结业考场里就干挺了,一个都别特么想合格。”

“既然这样说...那赫拉拉为什么不开VTB了呶?”蛙吹也从腰间解下吊坠造型的通讯终端,一阵摆弄,主屏幕上蹦出一个表格。“我看看,记得以前瞄到过一眼,赫拉拉还是学员的时候...模拟战科目平均排名是...7.13。”

“嗯,嗯,嗯。”赫拉连连点头。“附带说一句,虽然我们学院是四年学制,但模拟战都是不分年级的大混组,所以这是大概5000多人里面的平均排名哦。”

“后面还有别的数据,场均击坠数量...?!”蛙吹不知何故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31.54?!一般一场大模拟战也不过两三百号人吧?!”

“嗯~嗯~嗯~”听到蛙吹的惊叫,赫拉面有得色,嘴角不由得微微扬起,脑袋点成了打桩机:“我们那时候啊,提到机师水准,就看一个排名,就看谁的生涯击坠数量多。想要有个好前程,还不得努力刷分?那可没有什么合格线的概念,大家进了场就是玩命打,盯着第一个看到的人先揍,揍完再找下一个,打到打不动,或者被人放倒为止。两三百人一场模拟战,最后还能动弹的剩下三四个,这都是常事。没准这最后的三四个人都得医疗观察个把礼拜,没谁能打完还好端端继续上课的。”

“那不是挺好的吗?架就要一次打到过瘾才够劲!哪像现在这种考试,大家扣扣索索算人头,盯合格线,心思都放在盘外招上,这还打个屁。”一旁的妮奈听罢,不由得热血沸腾起来,迫不及待的插话。“啊还有蛙吹,为什么你私下里弄到了拉哥的这么多数据?该不会你才是学院里隐藏最深的拉哥信徒?”

蛙吹瞪大了双眼,将通讯终端举到妮奈眼前。

“这些都是公开资料啊...你看,教务处的水印还在上面的噜,赫拉拉的首次模拟战记录,平均数据,还有评论区的匿名评价...全得很。倒是问出这种问题的小妮奈你...”

狐疑的眼神将妮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蛙吹抱起手肘,目光里充满玩味。

“该不会认识这么久,其实对拉哥一直都不怎么在意吧嗯?”

“这你都能拱一手火?讲道理,拉哥之前的人生经历我不比你感兴趣多了?”妮奈闻言顿时急了。“连问带套话的我都试过不下四五次了,是拉哥每次都打哈哈说什么‘以前我不厉害的’‘往事不用多提’,那我当然就不去多管咯。”

不提倒还罢了,此话一出,把一旁的赫拉噎得直翻白眼。

“你也不看看你问的那都是些什么...当着一大群别的学生和老师的面,啊,有的还是我同期,冷不丁来一句‘拉哥,听说你当年还在开VTB的时候,每次模拟战动不动就打爆几十个人起步,把同行都卷出PTSD了,所以现在考试改成过线就及格,是真的吗?’,你要我怎么回?喔,难道我听了这话要满脸微笑,说‘啊对对对,知道XX企划的名机师XXX吗?频道同接数七八百那个?当年我把她按在地上打到弹射逃生’这种台词?几十双眼睛盯着,我除了说一句‘哪有,没那么厉害’,还能说点啥?”

“怕什么嘛!按了就是按了,只要不扯瞎话不就行了,你给我我肯定这么说啊!”妮奈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答道。“拉哥你也是的,明明这么能打,跟外人不提也就算了,自己人面前还这么低调...我还一直以为你只是个虽然水平一般,但和蔼可亲,人畜无害的整备师。”

赫拉正痛苦的轻抚胸口试图把噎着的一口气顺回胸腔,听到“水平一般”四个字,气息一岔,又是一阵猛咳。

“认识四年,我们说了多少话?你没听进去的几十万句总该有了吧?为什么我难得一谦虚你却记得这么牢?你到底是对你的拉哥多没信心啊?”

赫拉举起微微颤抖的手扶了扶单片眼镜,无力的声音里满是崩溃:

“我嘴上说一般一般,实际上是很希望你能自己跑去查一下,然后发自内心的对我说一句‘拉哥你真厉害’的啊!你的善解人意呢?你刚才那种直到太阳系爆炸没准都看不到第二次,让我感动到眼眶都湿了的善解人意去哪了?它和○特曼的变身一样只有每天三分钟限量供应的吗?答应我,如果这玩意和电池一样可以充,从明天开始可以多充一点在身上吗?你拉哥不是全天二十四小时的钢铁神经,拉哥也是人,偶尔也需要一点关爱...”

“OKOKOK,拉哥,你冷静,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也许是被今天一连串的遭遇折腾的有些心浮气躁,赫拉骤然涌现出的这般高强度吐槽才能,可将妮奈吓得不轻。面对与平日里寡言干练形象大相径庭,仿佛换了个人的赫拉,她竟然明显有些招架不住,只得先行把锅接下,并且生硬的尝试起了拉回话题:

“但是...呃,拉哥...刚才有句话我有些在意:‘还能坐的上驾驶席’这话是什么意思?”

“要是这么说,好像...”一旁的蛙吹也双目微闭,手掌轻轻拍着前额,眉头紧皱,似乎正努力地在记忆深处挖掘些什么。蓦然,她睁开眼睛,转向妮奈:

“好像自从我们认识赫拉拉开始,就确实一次没见她开过VTB...别的教师倒是隔三差五上机示范操作来着。”

赫拉并未答话,只是将几近淡漠的笑容挂在脸上,抬起手来点了几下通讯终端,屏幕上闪烁着跃动出一连串文件夹,最后定格在一张照片上。

“以前我可是天天跟它泡在一起...这张应该没给你们看过。”

蛙吹与妮奈赶忙将两颗脑袋凑到腕表式终端前,屏幕上,一头短发的赫拉眼神照例闪烁着锐利的光,正对着两人露出自信的微笑——它的拍摄日期明显并不久远,因为照片上的赫拉除了头发长度,其他并未有多大改变。身后一台棕色和深绿色相间,涂装颇有迷彩气质的VTB正摆出单膝跪地的姿势,仿佛在向这位‘夜枭女王’宣誓效忠,机身背后两块巨大的翼状结构尖端,橙黄色的推进喷焰隐约可见。

不过除此之外,照片里的另外一些东西反倒更加引人注目:四五位同样身着机师操作服的年轻人围绕在赫拉身畔,有的望向她身后的那台VTB,有的在互相交谈,还有一位满脸搞怪的笑容,埋伏在赫拉身后,做出想要扑上前去的姿势。但尽管外形各异,不论男女,脸上都挂着明快的笑容,不难想象,被定格在照片中的这个场景,在快门按下的当时,该是满溢着怎样的欢快气息。

“三年,说短也不算短了...一个机师最好的时光,能有几个三年呢。”赫拉的声音带着无尽的遗憾与怅然幽幽传来。“不过在这三年里能和这样一群人打交道,实在是这辈子都不会忘却的回忆。”

“这台VTB就是赫拉拉以前开的吗?”蛙吹饶有兴趣的探问。

“是啊...说起来,当年这还是我们学院第一台个人采购的大气层内飞行VTB呢,花了我三年打零工和出外干私活攒下来的全部资产。到货那天,这群家伙都跟炸了窝一样,翘课的翘课,被抓去强化训练的两个还把带教老师打晕了塞进拖把柜子里,就为了跑出来亲眼看一下新机型,亲自上去飞两圈试试手感,跑一跑机体OS...真是一群疯子。”

望着这张照片,赫拉的表情有些复杂,她轻轻抬起左手,纤细的手指缓缓划过屏幕上一张张面孔,任回忆的涓流在指缝间缓缓流淌。

“那...这些机师,也都是赫拉拉以前的朋友噜?”蛙吹用蹼状的双手有些费劲的拉伸着照片,好奇地扫视着图中人的面容与服饰。

“朋友?”

望着蛙吹与妮奈讶异的表情,赫拉格外坚决地摇着头,似乎要彻底打消她俩这一不切实际的想法。

“商业VTB机师之间,从来就没有所谓‘朋友’的说法。合能两利,那大家就合作;如果拆伙,甚至反水更有赚头,能给你的频道多带来几个观众,或者是在战斗中多给你提升几点同接数,那只要你一个不小心漏出后背,没有人会吝啬多赏你几记黑刀。成熟的机师,是断然不会到处去认什么‘朋友’的,包括照片上的这些家伙,大家当时虽然都还是学员,但在这一点上却都有共识,所以我们这些人的关系应该算是‘互为强敌’。”

“哈?”妮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会儿等会儿...拉哥。”

妮奈的指甲跳跃在照片上,依次在每个人身上“嗒嗒”地点了两下。

“你管这些能和你勾肩搭背,打打闹闹的人叫敌人?”

“当然啊。”赫拉的神情完全不像在开玩笑:“当时啊,我还是个比较...说好听点是‘理想主义’,往难听了说就是‘幼稚,中二’的机师。对我来说,比起机师圈子里那些口蜜腹剑,反复无常的‘朋友’,一个好敌手更值得珍视。阴影里的‘朋友’可能会出卖你,但明牌的敌人只会从正面冲上来干掉你;‘朋友’的两面三刀是猜测不到,防不胜防的,而敌人的心思永远不用费神多猜:除了把你从前进路上除掉,没有其他别的选项。另外,理论上随便什么人都有可能成为朋友,但,只有实力不下于你的人,永远能站在你面前阻挡你的人,不管你怎么成长,始终追着你死缠烂打的人,才够格成为一个好敌手。”

赫拉顿了顿,转向妮奈。

“在这些前提下,比起所谓的‘朋友’,难道一个好的敌人不是更难得,更值得去珍视吗?更何况,这里还一下有五个,这么令人兴奋的富矿,可是让我的学生时代格外充实。我们坐在驾驶席上挥刀相向,但离开VTB,却是会一起检讨改进战术,交换些杂七杂八的手艺的关系。所以当时的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这样说的话,好像我有点能够理解...”妮奈挠了挠后脑勺:“跟之前和我飙车那群道上朋友一样,本来是有点梁子要解决,结果飙了十几圈,一堆人撞得七荤八素的,车子还跑到拉缸,最后大家反倒一起坐路牙子边上称兄道弟...拉哥,我是觉得你嘴上说敌人敌人,其实打心眼里也是觉得大家不打不成交,不是这样吗?”

这随口一句,却戳得赫拉表情微一凝滞,怔怔的杵在原地。沉默良久,才无奈的长吁一口气:

“对,也许确实和你说的一样,当时我没能察觉自己其实还是带着这样不成熟的心态去和人打交道,所以,后来的一切,也都是这种幼稚而铸成的错误。哈,后来...”

手指用力一划,决绝地将照片驱离屏幕,甩回文件夹深处,赫拉轻轻吸了吸鼻子,干咳一声调整下情绪,继续带着两人向回忆中深潜:

“当时我们这一批六个人,和你们现在的状态差不多,挂着S级强者的名头,在学院里指哪打哪,除了互相碰面少不了一番苦战,对上普通的VTB机师,那是正眼都不看一眼,称得上一个抬手就放倒,发现即消灭。春风得意,前途广阔,大家满脑子都在想着,未来要加入怎样的企划,成为如何抢眼的明星机师,凭借自己的技术和实力,驾驶VTB脚踩银河,飞掠群星,在重炮巨舰之间伴着刀光与枪火起舞,无数次穿越生死界限,击破宿命强敌,在聚光灯里,在一道道灼热的视线与狂热的喝彩包围下,将金钱与盛名从太阳系这张大赌桌上大把大把的揽入怀中。 ”

“虽然听起来狂了点,不过...”蛙吹眨巴着眼睛,对这份年轻人鲜衣怒马的豪情展现出满脸的羡慕。

"年少轻狂不是错。"妮奈摆出一副装老成的理解姿态点了点头。

“哈,挺狂吧?”赫拉也不由得笑出了声。“但那就是我们六个人当时的真实状态。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目光所及之处都能踩在脚下。事实上,在结业考试前夜,我们这几个人甚至搞了个所谓的‘战书交换’小小仪式,大家找了个地方装模作样来了个协议,说好:我们六个人要一起截杀所有S级以下的考生,把那些在我们看来‘混日子’的水货机师全员零封,确保没人到的了检查点。等到全场只剩我们六人之后,就来上一次‘最终决战’,将我们之间的实力彻底分出一个高下,用一场疯狂的游戏给我们的青春画上个终身难忘的句点。"

"我们可没有在混日子!最可恶的反倒是你们这些私底下抱团的吧!"妮奈和蛙吹几乎同时跳了起来,一个B级拉扯赫拉头发,一个A级作势用粉拳猛捶脑袋。

"哎哟哟...别朝着脑袋招呼啊,我还得靠它吃饭呢..."挨着雷声大雨点小的‘毒打’,赫拉一边配合地痛苦着,一边小声嘟嚷:"所以平常没事我才不愿意拿这档子陈年缺德事出来翻...就知道你们会这个反应。"

“就冲‘水货’两个字,再给一拳!”蛙吹鼓起腮帮又朝着赫拉背上捶了一记。

“你说你们搞的这烂事恶不恶心人...只要不是存心混在业界里摆烂骗钱,技术差点又怎么样嘛!”妮奈也气势汹汹的折腾着赫拉本已凌乱的发型:“一帮稳稳过关,保底大企划正选机师的人,闲着没事干折腾带着梦想进业界的小机师寻开心,缺德缺大发了!”

“是是是...所以这三年来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除了叹气没别的任何话好说。现在想想,那天的一切,没准都是自找的...”

听得故事即将进展到核心部分,妮奈与蛙吹默契的停下了打闹。赫拉轻轻的拢了拢头发,草草绑了一下,这才再度开口,声音也变得格外沉重与压抑:

“和我们预想的一样,满场的考生和我们六个S级机师根本不在一个水准线上。我开的VTB能打空对地战术,本身就有不对称优势,剩下五个人也个个身怀绝技,快刀,神枪,强拳,应有尽有。我们几个平日里场均击坠数都能有30-40台,在这种大场面更是打疯了一样,全场200多个考生,几乎可以说是‘不够我们分’。”

说到这里,赫拉下意识将右手举到眼前,缓缓握紧,而后放开。不知何故,白皙的右手竟微微有些发颤。

“那天简直是我一生当中状态最佳的一天...开场不到10分钟我就察觉到了这一点。我开着VTB穿梭在低空,寻找一个又一个目标,地面上的其他考生用轻重武器,从树丛间,岩石后,各种各样的隐蔽物旁向我开火。说起来实在是笑话,他们不知道转换射击阵位,也不晓得修正弹着点,有的甚至是在捉对厮杀中发现被我盯上了,仓皇之间被迫抱团...这样的乌合之众哪有什么配合可言,一个滚转拉开,反击两组短点射,下方就是一团火光,屏幕上增加一条出局信息。而旁边的其他人还和木桩一样杵在当地,对着天空盲目乱扫,这都几乎称不上是像样的战斗。”

“我几乎能感觉到电流信号在机体中奔涌,机身每一次动作带来的细微震动都好像直接反馈到我的骨骼和神经上,我的每一个细微的想法与意志也会立刻被VTB忠实的执行。往常练习战我也不会太托大,起码用80%的核心引擎出力应付敌人。但那天,我仅仅把出力控制在35%左右,就能轻松的完成很多大过载机动,像割麦一样收割一片片的VTB。有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如果VTB和机师们的世界有一个神,那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呢?”

“所以赫拉拉那天...”蛙吹刚起了个头,一旁的妮奈赶忙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马上即将接触到好友埋在记忆最深处的片段,对于正绷紧神经等待谜底的妮奈而言,多出的每一秒都是那么难以忍受。

“很快场地里还活跃着的考生只剩我们六个。”赫拉也忽略了蛙吹的插话,径直说了下去:“大家打开通信,约了一个坐标,就全速赶往那里,准备我们说好的大决战。我因为走空中,理所当然第一个到达,悬停了一会儿,就看见他们从各个方向赶了过来:和预想中一样,每个人除了机身漆面破相,装甲板缺口或者卷边这些小伤,基本都是状态万全。跟这样五个怪物交火,毫无疑问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所以几乎是一瞬间,我就大概决定了战术:利用高度势能俯冲突袭,打一个能量机动,趁他们不备先一击收拾掉威胁最大的一个,随后脱离接触进入游走,等他们互相接火再寻机二次进场。打定了主意,我就...”

赫拉的声音骤然卡壳,与此相对,她的右手以一种病态般古怪的频率开始剧烈颤动,整个人也跟着瑟缩起来。瞬间变得刷白的脸上,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额头滚落,急剧收缩的瞳孔中,居然浸染上了一丝丝恐惧的色彩。

“赫拉拉?”“拉哥?”如此明显的异常,蛙吹与妮奈自然看在眼里,不由得纷纷抢上前去想要搀扶。

“不用!”喘着粗气的赫拉在坚拒两人援手的同时,左手如同一道铁箍狠狠地抓住完全不听使唤的右臂,试图用力压制住它的颤抖,紧咬的牙关之间也绽出痛苦而急促的吸气声。或许是过度换气带来的影响,一阵眩晕袭来,赫拉脚步虚浮,跌跌撞撞的退了两步,结实的撞上了身后的围墙。

“赫拉拉,要不,还是先回去休息...?一晚上折腾下来,大家状态也确实都不怎么样了噜...别勉强哦?”心系赫拉的蛙吹这时早将好奇心抛到了九霄云外,赶紧递上一个台阶,力劝她结束这段显然并不轻松的叙述。

没有任何回答,痛苦的喘息声依旧持续着,甚至混入了一些间断的呛咳。饶是如此,赫拉竟也强撑着理顺呼吸,缓缓直起身子:

“咳...人啊,这辈子总有...咳...总有很多事情,靠逃,是逃不开的...咳咳...我已经逃了三年有余,总不能一辈子...咳...就这样...下去吧?”

深吸了一口气强压咳嗽,她操着虚弱的嗓音,继续将故事的卷轴缓缓展开,导向终点。

“打定了主意,我把目标定成了“刺猬”麦克林纳尔——这家伙从接机那天开始就忌惮上了我的空战VTB,并且偷摸着把自己那台机子里所有的空位全塞满了防空武装,而这些我早有察觉。况且他的打法...完全不考虑机动,只是把VTB改成一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火力输出的大铁疙瘩,然后等人上来送或者慢悠悠的把人往死角赶。这家伙和我的相性太差了,就算从这一角度,在他立足未稳时优先动手也是很必要的。所以,当时我就趁他还没就位,直接拉低姿态全速俯冲,快接近地面时,用右手...”

“右手”两个字刚出口。赫拉的右臂又不受控制的猛跳了一下。

“把引擎出力推杆压到了最大。”

细密的冷汗汇集出了一大滴汗珠,从赫拉的鬓侧沿着颧骨、脸颊,一路滚落,在此时骤然跌向地面,摔得粉碎。

“本来我应该在此时把机身改平,加大出力,让VTB从他上方几米处擦过,重新拉高。这样右手的高强度合金弯刀就能在飞掠他头顶的时候,像切黄油一样划开肩部接缝,斩断他一小半的核心管线,逼他第一个老实离场。但...推杆到底的一瞬间,我的椅子后面突然一声炸响,几乎要把我震聋,机舱警报也响了。仓促间我瞄了一眼主控屏幕,上面给出的信息是,主引擎丢失,飞控程式崩溃。我试着拉起VTB,试着反冲减速,试着滚转改出...但是监视器上,只有地面向着我飞快扑来...”

一旁的妮奈与蛙吹噤若寒蝉,几乎要停止呼吸。

“那之后,就是整台VTB直直的摔了机。我只能感觉一股巨力将我整个人拍在座位上,每一根骨头都像被捏碎了一样,带着金属气味的咸从喉咙慢慢上涌,在整个口腔沿着牙缝漫开;鼻子里,耳朵里,都有些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挪动。然后就是...漫长的,细碎的疼,一开始只是热,难以忍受的灼热。然后疼痛慢慢清晰起来,像钻子,像刀刃,像链锯,从里向外冲破身体。眼睛,肚子,胸口,脑袋,像是要炸开一样。我想着要操纵VTB站起来,最不济,也得先离开交战地带,防止被波及到,但连一根小指都抬不动。这时候我大概知道,全完啦,不光是我,连这台还没跟我一起经历过多少战阵的新机,也彻底完了,驾驶台上,头顶,身旁,到处都是短路炸出的火花。没几分钟,明火就从主控台里和座舱裂缝中冒出了头,和着浓烟直向里钻,我不能呼吸,只是不停的咳,不停的疼,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失去感觉为止。”

强忍着恐惧叙述到这里,赫拉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整个人也快要虚脱。但最痛苦的回想结束,浑身的颤抖反倒慢慢开始缓解,她的脸上也隐隐恢复了一丝血色。

“其他人呢?没有人做些什么吗?”虽然妮奈仍然故作冷静,但双臂上指甲的深深掐痕还是使她的不安一览无余。

“没有。因为...碰到状况的,不止我一个。”赫拉答道。“当时并没有人上来追击我,相反,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外面很快就打了起来,还有另外几声不太寻常的爆炸。我在昏过去之前,隐约听到通信频道里非常乱,争吵,叫骂都有,然而当时根本听不清内容。直到一个多月后在病床上醒来,才有学院方面的高层告诉我,那场考试,我们五个都因为机体大破,视为战败退场。”

“那还真...等等!赫拉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的噜...?!”蛙吹刚想出言安慰,猛然惊觉到了什么。“五个?你们不是应该有六个人,就,那个什么,‘最终决战’的呶?”

“Bingo,蛙吹,听得很仔细。”

赫拉的眼中,少有的闪过了一丝恨意与狠色。

“当期学院毕业考试,因为‘考试场地发生事故’,两名学员意外身亡,其他学员全部不合格,最终过关人数,只有一人,我们六个人之中的唯一一人。此人因为‘能力突出’,由学院推介,成为了联邦军‘星际英才计划’在本地区招收的唯一一名机师,麻雀变凤凰,从一介平民摇身一变成为了军界人士,去到了比一般VTB机师更高的高度。而这个计划,事先甚至没有任何人向我们透露过。不仅如此,两个月后,我们侥幸捡回一命的三个人一同出院,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了自己VTB的残骸。而结果么,发现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

“有意思?”妮奈警觉地探问。“不是偶然?”

“当·然·不·是。”赫拉几乎是用鼻子发出了一声嗤笑。“我那台VTB的引擎标定数值被人篡改过,数据包线大幅调高,实际上当时60%的标定出力档次,就相当于平时设定的100%——这种情况下推杆到底,引擎核心机构过载运转,怎么炸都不奇怪。而且,如果不是事先知情,在普通战前整备阶段没人会去特地核验这些平常不会去碰的设定,对我来说也很难察觉一台和我还在磨合期的机子有这样的改变。这种手法不费一番脑子,还真的想不出来。”

“当”的一声闷响,妮奈早就听得按捺不住,顺手一记重拳,锤得身边的空心路灯杆直摇晃。

“嘶...!痛痛痛...下这种脏招的王八蛋真他妈黑心烂肚肠!”即使疼的眼泪都差点出来,妮奈仍然一边暗暗揉着手背,一边骂不绝口。

“其实我已经算是幸运的了,亏得机体驾驶舱防护过硬,近百米高度无缓冲坠机,还能侥幸保得住一条命。”赫拉的语气越发沉郁。“另外两位丢了性命的机师,死相可都不算好看...特别是‘刺猬’,他的VTB肚子里成天被不同种类弹药填的满满当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因为这点,那个犯人选择从他的大口径编程弹药下手,把引信延迟调到了0。当‘刺猬’碰到高手——也就是我们几个——习惯性就切出最大口径主炮想要压制。然后么...”

赫拉双手合掌,做了一个向外散开的手势,动作很轻柔,但蛙吹和妮奈不由得感到一股凉意从背脊直冲而上。

“大口径高爆弹在机内直接爆炸,引发几十吨其他弹药殉爆,那个大铁疙瘩直接被撑得稀烂,顺带把可怜的‘刺猬’撒出了几公里长。”

妮奈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蛙吹喉头却已经‘咕’的响了一声,她赶忙掐紧脖子,脸色痛苦地强忍生理上的不适。

“发现了这些问题,虽然对于这个‘犯人’的身份,其实我们大家也都有数了,毕竟司法上有句格言:罪行对谁有利就怀疑谁。但我们还是费尽了周折,动用了能找到的一切关系,甚至给暗网上的掮客贡献了不少中介费,雇人去深挖机库的出入记录,内部摄像,核对当天机库周边关键地带的监控录影——这些玩意在事件发生过后立刻被人删改了。也没多久吧,当那些神秘消失的记录,和监控录像上的那张脸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其实我们倒也还算淡定。”

赫拉用力抽了抽鼻子,转向妮奈。

“妮奈,可能你是无心,但刚才那句‘嘴上说敌人,心眼里却觉得不打不成交’,细想一下,确实是我当时那种天真心态的最好概括。我始终在用一种经过美化,甚至有些幻象色彩的眼光,去看待‘敌人’这个本该很严肃的词。口口声声‘想变强’‘想成为顶级机师’的我,在真正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人面前,简直幼稚的像个小孩子。”

说到这里,赫拉的神情显得有些凄凉:

“其实说到底,当时我所向往的,在这些人身上感受到的,应该还是互相激励,携手前行的那种理想化的友情。但是出于‘逸豫可以亡身’这种想法,害怕自己怠惰与失去锐气,便又强行暗示自己处在一个不那么安全的社交环境。嘴上说着‘这些人都是潜在敌手’,摆出一副枕戈待旦的样子;内心却又深信这是一种互有默契的共同磨砺,一种对练式的良好竞争,天真的将‘加害’这种事情从脑海中排除,不再警惕。这种半吊子的自我催眠,只是在我心里塑造了一群‘富有骑士精神的好敌手’这种并不存在的幻象,并最终导致,我没有认出在他们之中那唯一一个实在的敌人。”

“那找到了之后肯定要想办法干他啊!”妮奈的暴脾气再次被引燃。“既然都有证据了,难道让他逍遥自在下去?弄点文案,找几个媒体平台放一下,热度带起来,等节奏大了,就算是联邦直属部队,也得装模作样调查一下吧?到时候再上锤,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面对妮奈的愤激,赫拉只是摇了摇头。

“妮奈·哈雅希,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想就莽上去,只会被人轻轻松松的玩死。从犯人摇身一变成为联邦军青年精英,事件的全部记录却都遭到删改开始,我就担心,是否有比学院层面更高,能量更大的主体主导了这次事件。而当学院开始有高层私下接触我们,提出‘在后续职业选择上给予便利与扶持’,而条件是‘让这件事到此为止’的时候,这个想法就变成了确信。另外,我们花了大价钱抢救出来的记录,本身来路就不那么光彩,即使作为证据提出来,最多为我们在舆论场上博取一点同情分,联邦司法机构绝不会理睬。而对于我们来说,如果一击不中,后续的事态就非常难以预料了。”

“哈?那就放着他逍遥法外直到今天?”妮奈满脸难以置信。

“别急啊,故事也快讲完了,耐心点。”此时的赫拉反倒显得有些淡然。“台面上的渠道都行不通,实话说,我们也都处在自暴自弃的边缘。二十多年来,除了VTB驾驶技术,我们的生活里没有太多其他东西,所以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做,大家几乎是本能的回到了驾驶舱里。三台入门级别的学生用VTB,只不过全部按我们之前所开机体的规格,做了实战化改装,我们开始尝试躲着学院里各种各样的眼线,以康复训练为名,模拟起了三对一情况下击杀高性能VTB的各种战术,寄希望于靠私斗来解决问题。但当我再次钻进无比熟悉的VTB驾驶舱时,才发现,一切都已经变了。”

“坐上驾驶席的那一刻,我感觉到喉咙里堵上了什么东西,就好像是那一天,满驾驶舱的火烟全都回来了一样,它们钻进我的喉咙,深入我的肺部,我几乎要吸不进气,止不住的咳嗽。我清楚的知道,并且反复告诉自己,这些只不过是幻觉,我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状况还是没什么好转。‘大概发动VTB开一会儿适应了就会好的,这就是复健,不是吗?’通信频道里另外两位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也没再深究,伸手去推引擎操纵杆...”

赫拉的右手再度开始轻轻颤抖,但这次她没有试图制止,只是轻轻将它举到眼前,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让目光从掌心流转到手背。

“就像这样。”赫拉苦笑。“哪怕是看到操纵杆,脑海里生出‘想去触摸它’的念头,这只手就已经控制不住的发抖,脱力。但,至少,总得把VTB发动起来吧?我咬着牙不管不顾,强行把它按到操纵杆上,稍一用力,只是将操纵杆前压了几毫米,一声巨响就在我脑海里扩散开来。电光,火焰,疼痛,窒息,一切的一切,全都回来了。”

“我的全身都开始僵硬,呼吸困难,只感觉肌肉不停的抽动,很快又晕了过去,当我再次醒来,人已经被弄出了驾驶舱外,另外两个人就站在边上守着我。稍微缓了缓,我就勉强从地上爬起来,脑袋乱糟糟的,全身的不舒服倒是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VTB照样停在边上,驾驶舱盖打开着,一切都和之前一样,但我知道...”

赫拉停顿了两秒。

“我再也无法驾驶VTB了。”

轻巧的一句话,却不啻于一张无情的诊断书。

整条街道上此刻也格外安静,就连夜风似乎也看懂了此刻的氛围,蹑手蹑脚的绕过了街灯下的三人,不出声响的逃离,撇下道板上的树影在灯光中微微摇晃。

如果拿出个人通讯终端,改动时间,就能让时光回退的话,妮奈与蛙吹肯定会毫不犹豫立刻动手:不光是出于让友人再次回忆起痛苦过往的愧疚,也是因为,在完完整整的听过这个故事后,两人不由得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用轻松,玩闹的态度,与这位友人相处。

回忆如快刀,掠过只是一瞬,伤痕却深可见骨。

“就这样,两个机师,加一个开不了VTB的我,算两个半人,就像着了魔一样,把这个漏洞百出,甚至可以算是‘幻想’的复仇方案,当成了救命稻草。没有靠谱的情报,也没有细致的计划,就是对着一个假想敌猛跑战术。我心里其实知道,这个虚幻不过的目标,俨然成了当时支撑着我们的主心骨,即使它不现实,但如果没有这么一个东西来填补,我们可能在精神上早就垮了。”

赫拉不疾不徐的回忆,语气也渐趋平静,甚至透露出一丝理性的冷淡,仿佛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点评着别人的故事。

“于是赫拉拉的这个‘行动’...”蛙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最后成功了么?”

赫拉挠了挠脑袋,歪头想了片刻:

“不能说一无所获。最起码,他们两位的驾驶技术确实是更上层楼了。而为了尽可能帮上些忙,我也自学了一大堆VTB整备知识和技术,确保他们的机体状态良好,工作顺畅,同时一直依靠暗网上的人脉,寻找我们仇人的蛛丝马迹。功夫不负有心人,某天一个和军界有联系的情报贩子发来了消息,我们的那位仇人可谓是顺风顺水,入伍没多久就混上了下士,担任某研究所的VTB试驾机师,正在欧洲某地执行任务。那,十年磨剑,只为今日,没什么说的,我们三个辗转联系上了欧洲本地的一位...呃...“Capo”。又花了不小的一笔费用,托那边替我们打点好活动用的假身份,落脚处,以及两台重火力突击VTB。我们甚至把家当全都安排好,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准备踏上旅程。但命运打定主意要和我们开一趟大玩笑:出发那天,那起震惊全联邦的事故无巧不成书的发生了。”

“是你刚才在机库里提到的那起事故?”妮奈阴着脸。

“对。”赫拉微微点头。“联邦历405年7月,在联邦事故史上都足以记上一大笔的事故:直布罗陀基地-联邦中央直属第五研究所特大爆燃事故。公开资料记载,是开发中的某技术验证机燃料加注环节操作不当,发生爆燃,导致约400多名工作人员丧生...包括试驾机师,我们的这位‘好朋友’在内。当时就觉得,真是讽刺。她费尽心机,绞尽脑汁,甚至不惜让手上沾上他人鲜血,最后追求到的竟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不过某种程度上说,她能在这样强大的‘力量’下灰飞烟灭,也算是近距离接触到她追逐了一生的目标吧。实在不好说算不算也是一种幸福。”

“那...赫拉拉你们的复仇计划...也只能中止噜。”蛙吹小心翼翼地插上一句。

“哈,那当然,目标都灰飞烟灭了,什么计划都无济于事。”提到“灰”,赫拉条件反射般掸了掸衣领。“对我们三个来说,人生的‘唯一目标’就这么消失了。另一个女孩子受不了这种戏剧般的结果,带着这辈子都不能亲手复仇的遗憾,陷入了抑郁症的折磨,最后离开了VTB行业,就此销声匿迹。那位男机师放弃了学院机师这条路,一个人跑去了火星周边,打算从自由机师干起,据说什么恶活都接,什么危险的生意都干,和他交战过的人评价说,他的战斗完全不是在求胜,而更像是求死,招招舍命相搏,相当慑人。但因为他完全没法相信其他任何人,做不了一切需要合作的活计,过得也很不容易,大概一年多以前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他。而至于我...说来惭愧,毕竟我开不了VTB,但日子总要过,饭还得吃。我选择回头接受了学院的提案,用不再追究事件的承诺,换到了一份教职,以及随时可以再次无条件获得机师资格的保证。靠着复仇期间自学的那些整备知识,加上调查过程中在暗网结识的杂七杂八的人脉帮助,我逐渐成为了一个水准还不错的整备师,也成了...你们眼前的这个赫拉。虽然说起来这个选择似乎没什么骨气,但仇人都死了,继续盯着事件深挖也没意义,所以这么选对我来说毫无成本。不错,当时我确实这么想。”

“听起来还有下文?”妮奈敏锐地发问。

“是,这也是整个故事的终点了。”赫拉答道。“我成为助教的半年后,暗网的VTB爱好者群体里开始流传一张泄露照片:直布罗陀事故的那台VTB,没有正式编号,只有一个据传的内部开发代号“Charon”,意思是接引死者前往冥府的渡神。看到这张照片的第一眼,我就察觉,所谓的‘燃料爆燃事故’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那台照片拍到了极其夸张的散热机构,骗骗外行可能没什么,但整备领域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它采用的是微型裂变炉驱动方案,根本不会加注常规燃料。所以,事故真相到底如何,我的那位仇人到底是生是死,又从一个确定答案变回了一个问号。但这时帮手都离开了,只剩我这几年来一边工作,一边到处收集相关线索。只能说,军方的保密水准还确实不一般,我用尽了所有方式,从混沌的大锅里捞上来的却总是各种碎屑。到后来我都几乎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机械的把收集事件信息当做一种日常习惯,甚至觉得大概要带着这种不甘进棺材的时候,今天,这台VTB居然主动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回头凝望机库的方向,赫拉的脸上现出了前所未见的迷茫:

“近在眼前,但我却什么都看不穿...什么都做不到...这又是一种什么捉弄吗?命运啊,你的下一步,到底想在哪里落子?”

命运这个恶劣的游戏主持人理所当然没有回应,只是手指一弹,任强烈的夜风在赫拉耳边吹起,“呜呜”地发出挑衅。

月上树梢,三人无话。

片刻后,妮奈与蛙吹适时而默契的再次提出了散伙动议。这漫长的一天里,关于伙伴的种种反常,都得到了彻底的解答。对从体力到精神都早已疲惫不堪的三人来说,要迎接明天的机师集合竞价这一重头戏,恐怕需要非同一般的修整。蛙吹需要回一趟老家打包行李,妮奈也识趣的选择送她一程,将充足的个人空间与远离社交消耗的少许闲暇留给赫拉。又闲扯了几句后,三人在路口挥手道别。

“啊对了,妮奈。”

赫拉刚走出两步,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叫住了妮奈。

“我是知道挺多人在背后管我叫‘夜枭女王’的,倒不知道你对这个称呼是什么理解?”

“啊那个啊,我倒是觉得挺传神的!”面对一晚上唯一的轻松话题,妮奈的语气明显不过活跃了起来。“这个称呼再合适不过!就说你那个独特的站姿,锐利而有威慑力的眼神,还有冷如冰,寒如雪...”

“夜枭是夜行的猛禽。它昼伏夜出,捕猎规律和绝大多数生物恰恰相反,纵使有强力的勾爪,敏锐的视力,迅捷的速度,但这一切,都只有在万物沉眠的夜里才能实现。一到阳光下,无数的目光交错之间,它也只不过是一个脚步颟顸,任人宰割的睁眼瞎罢了。”

赫拉打断了妮奈还未展开的长篇大论,用平和的声音缓缓说道:

“所以,‘夜枭女王’这个称号,指的只是一个实力仅仅存在传闻之中,却从没人亲眼见过,只能躲开众人注视,在暗处栖身的可怜虫而已。”

说完了这番话,赫拉凄然一笑,转回身去,迈步向前,随着“哒、哒”远去的脚步声,逐渐与远方的夜色融为一体。

关键词: